婵音铮铮 第十一回：祖传妙手显神通

秋深了，像是谁不小心打翻了砚台，墨色一层层地渲染开来，天黑得越来越早，也越来越沉。白日里尚存的些许暖意，随着太阳一落山，便消失得无影无踪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钻进骨头缝里的阴冷。

屋后的老榆树，叶子已经落得差不多了，只剩下几片顽强的、枯黄的残叶，挂在光秃秃的枝桠上，在夜风里瑟瑟发抖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，像是无声的叹息。

我们家的日子，依旧像一架老旧的水车，吱吱嘎嘎地，按着固有的、沉闷的节奏转动着。爹娘的心思，大半落在了渐渐显露出美人模样的大姐身上，以及如何靠她“攀高枝”的盘算上；剩下的一小半，则分给了尚且年幼、被认为是“根苗”的弟弟们。

而我，孙婵音，依旧是那个角落里无声的影子，干活，吃饭，偶尔在爷爷那里，寻得一点识字的乐趣和零星的温暖，像在漫长的寒夜里，守着一小簇摇曳的、属于自己的篝火。

五妹比我小两岁，性子有些怯懦，不像大姐那样伶俐，也不像我这般带着点不服输的倔强。她像一株依附在墙角的藤蔓，安静，不起眼，大多时候只是默默地跟在我身后，或者自己蹲在院子里玩石子。她肠胃似乎一直不太好，娘常说她是“小姐身子丫鬟命”，吃不得半点粗糙。

这天天黑透了以后，我们姐妹几个挤在炕上，准备睡觉。炕烧得温温的，驱散了些许屋里的寒气。大姐已经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，我也迷迷糊糊快要睡着。突然，身边的五妹发出一声压抑的、带着哭腔的呻吟。

我翻过身，借着从窗户纸透进来的微弱月光，看见五妹蜷缩成一团，双手死死地按着肚子，小小的身子在厚厚的棉被下不住地发抖。

“五妹，咋了？”我低声问。

她却不回答，只是咬着嘴唇，眼泪无声地往下淌，过了一会儿，那呻吟声越来越大，变成了无法抑制的哭喊，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：“疼……肚子疼……娘……疼死我了……”

她开始在炕上翻滚起来，额头瞬间沁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，脸色在月光下惨白得像一张纸。

这动静立刻把全家都惊醒了。

我娘披着衣服，端着盏昏暗的煤油灯冲了进来，灯光摇曳，把她焦急而恼怒的脸照得忽明忽暗。“咋了咋了？大半夜的鬼哭狼嚎啥！”她伸手去摸五妹的额头，又撩开被子看她按着的肚子，“哎哟！这肚子硬得跟石头似的！”

我爹也皱着眉跟了进来，看着在炕上打滚、哭喊声一声高过一声的五妹，又看看窗外漆黑一片、寒风呼啸的夜色，搓着手，在原地转圈，嘴里念叨着：“这……这深更半夜的……咋整？”

“去请陈先生！快去请陈先生啊！”我娘朝着我爹喊。陈先生是村里的赤脚医生，住在村那头。

我爹面露难色：“黑灯瞎火的，路又不好走，陈先生年纪也大了，这……这咋请？”

“那咋办？就让她这么疼死？”我娘的声音带上了哭腔，既是心疼女儿，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手足无措。

屋里顿时乱成一团。大姐被彻底吵醒，揉着眼睛，不满地嘟囔着。弟弟们也吓得哭了起来。我娘试着给五妹揉肚子，可她那粗糙的手掌按上去，五妹反而疼得更厉害，哭喊声愈发凄厉，小小的身子蜷缩得像只虾米，脸色由白转青，看着吓人。

恐慌像冰冷的潮水，瞬间淹没了这间不大的屋子。煤油灯的光晕在墙上投下晃动不安的巨大黑影，仿佛有什么不祥的东西在窥视。窗外的风嚎叫着，更添了几分凄惶。

就在这混乱和绝望的气氛几乎要达到顶点的时刻，一个佝偻的身影，披着那件油光发亮的旧棉袄，慢腾腾地出现在了门口。是爷爷。他一直睡在隔壁的小屋里，显然也被惊动了。

他先是站在门口，浑浊的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，掠过焦急无措的爹娘，掠过炕上痛苦翻滚的五妹，最后，那目光落在我脸上，停留了一瞬，似乎带着一种询问。我下意识地朝他眨了眨眼，心里莫名地安定了一点点。

爷爷这才踱步走进来，他没有像爹娘那样慌乱，脚步甚至显得有些过于从容。他走到炕边，俯下身，仔细看了看五妹的状况，又伸出那双干枯得像老树皮的手，不是去揉肚子，而是轻轻搭在了五妹的腕子上，像是在号脉，又不像。

“晚上都吃啥了？”他抬起头，声音沙哑而平稳，像一块投入沸水里的冰，瞬间让屋里焦躁的气氛冷却了几分。

我娘愣了一下，才带着哭音回答：“没吃啥特别的啊，就跟平常一样，稀饭，窝头，咸菜疙瘩……”

爷爷没说话，目光却转向我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询问。

我脑子里飞快地转着。白天……白天我好像看见五妹偷偷溜进储藏红薯的地窖来着！她肠胃弱，娘平时不许她多吃生冷，尤其是那刚收下来、淀粉还没转化完、吃了容易胀气的生红薯！

“五妹……”我犹豫了一下，还是小声说了出来，“五妹她……下午好像去地窖了，怕是偷吃了生红薯……”

我娘一听，眼睛立刻瞪圆了，又想骂人，但看着五妹那痛苦的样子，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，只剩下满脸的懊恼和心疼。

爷爷脸上露出了“果然如此”的神情。他直起身，不再看慌乱的儿子儿媳，开始发号施令，那语气带着一种久违的、不容置疑的威严，仿佛又变回了当年那个在码头上能指挥百十号兄弟的“爷字辈”人物。

“婵音，”他第一个指向我，“去，灶房里，烧点温水，不用滚开，温乎就行，快！”

我像接到了军令，二话不说，跳下炕就往灶房跑。也顾不得寒冷，手脚麻利地引火，添柴。灶膛里的火光映红了我焦急的脸。

“仕杜，”爷爷又看向我爹，“去院里，墙角那几棵薄荷，摘几片嫩叶子回来，要快！”

我爹愣了一下，似乎没想到自己会被指派任务，但看着爷爷那沉静的眼神，还是应了一声，裹紧衣服冲进了寒冷的院子里。

“老大家的，”爷爷最后对我娘说，“别愣着了，找块老姜出来，要老的，辣的。”

我娘这会儿也顾不上多想，赶紧去翻装杂物的筐子。

一时间，刚才还乱作一团、无头苍蝇似的几个人，竟然被爷爷几句话安排得井井有条。屋里只剩下五妹断断续续的呻吟和柴火在灶膛里燃烧的噼啪声。

很快，我要的温水烧好了，爹摘回了带着夜露寒气的薄荷叶，娘也找出了一块皱巴巴的老姜。

爷爷亲自动手。他让我把温水倒进一个碗里，然后拿起那块老姜和几片薄荷叶，放在炕沿上，用他那烟袋锅的铜头，不太熟练却异常坚定地捣了起来。那“咚咚”的闷响，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。姜的辛辣气和薄荷的清涼味弥漫开来，冲淡了屋里原本的恐慌气息。

捣出汁水后，爷爷把姜沫和薄荷碎一起放进温水碗里，用筷子搅了搅。然后，他坐到炕头，示意我娘把五妹扶起来。五妹已经没什么力气挣扎了，只是小声地哼哼着。

爷爷用一只胳膊半抱着五妹，另一只手端起那只味道奇怪的温水碗，凑到她嘴边，声音异常温和地说：“丫头，听话，慢慢喝下去，喝了就不疼了。”

五妹大概是疼得实在受不了，也可能是爷爷的语气带着一种神奇的安抚力量，她顺从地、小口小口地，把那一碗看着浑浊、闻着辛辣的姜薄荷水，慢慢地喝了下去。

屋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五妹。煤油灯的光晕在她惨白的小脸上跳跃。

时间，仿佛在这一刻被拉得格外漫长。

爷爷把空碗递给我，依旧半抱着五妹，用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，像小时候哄我们睡觉那样。他脸上没什么表情，只是眯着眼，像是在等待着什么。

过了一会儿，也就半袋烟的功夫，五妹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些，哼哼声也低了下去。又过了一会儿，她忽然“呃”地打了个嗝，紧接着，毫无预兆地，“噗噗”放了两个又响又长的屁！

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，我娘先是愣了一下，随即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惊喜表情。我爹也明显地松了口气。

放了屁之后，五妹紧绷的小身子肉眼可见地松弛了下来，她长长地吁了口气，带着哭腔小声说：“娘……肚子……好像没那么疼了……”

我娘赶紧把她放平，盖上被子。五妹闭上眼睛，呼吸渐渐变得均匀悠长，竟然就这么握着拳头，沉沉地睡了过去！脸上虽然还挂着泪痕，但那骇人的青白色已经褪去，恢复了一点孩子的红润。

一场来势汹汹、几乎要把家掀翻的急病，就这么在爷爷看似简单、甚至有些“土气”的操作下，化解于无形。

屋里一片寂静，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。爹娘看着安然入睡的五妹，又看看蹲回墙角、重新摸出旱烟袋、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的爷爷，脸上的表情复杂极了，有庆幸，有后怕，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……敬畏。

我娘张了张嘴，似乎想说什么感谢的话，但看着爷爷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沉默样子，最终只是低声嘟囔了一句：“还是爹有办法……”然后便忙着去收拾地上的狼藉。

我爹也讪讪的，搓了搓手，没话找话地说：“夜深了，都……都早点歇着吧。”说完，也转身回了自己屋。

一场风波，就此平息。

我却没有立刻回去睡觉。我走到爷爷身边，蹲下来，看着他吧嗒吧嗒地抽烟。那辛辣的烟雾，此刻闻起来，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。

“爷爷，”我小声问，“您咋知道是吃了生红薯？又咋知道用姜和薄荷能治？”

爷爷磕了磕烟灰，昏黄的光线下，他的侧脸像一幅年代久远的木刻画。他慢悠悠地说：“这算啥？当年在码头，兄弟们走南闯北，吃喝不调是常事，风寒暑湿，头疼脑热，哪能时时请得起大夫？都是自己琢磨，或者跟走江湖的郎中学些土法子。生姜暖胃散寒，薄荷醒脾开窍，都是寻常东西，对付这种吃坏了肚子的急症，有时候比药还灵光。”

他顿了顿，像是自言自语，又像是说给我听：“人啊，有时候不能太娇气，也不能全靠外边的大夫。自己懂点，心里不慌。”

我看着他，心里充满了崇拜。爷爷的肚子里，到底还装着多少这样救急的“宝贝”？他不仅仅是个会讲江湖故事的神秘老人，更是一个有着实实在在生活智慧和应急本领的“活神仙”。

经过这一夜，爷爷在家里的形象，在我心中，乃至在爹娘那惯于算计的心里，都无形中又高大和神秘了几分。而我，也更加坚定了要跟着爷爷多学点东西的念头。识字明理是其一，这些看似“土气”、却能在关键时刻派上大用场的本事，更是不能放过。

我摸着胸口，那里还因为刚才的紧张而怦怦直跳。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，和天边那几颗格外明亮的寒星，我心里暗暗想着：这靠人不如靠己的道理，看来不光是挣钱吃饭，就连这生病遭灾，也得自己心里有点底才行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