凤逆九霄 第34章 良医蒙尘

水云居内，烛火摇曳，将陆韶华伏案的身影拉得细长。案几上铺陈着并非诗书绣样，而是几张素笺，其上以极细的墨笔勾勒着只有她自己能明了的符号与连线，如同蛛网般错综复杂——这是她凭借徐娟与绣班零星传来的信息，默默拼凑出的深宫暗流图谱。

近日，经由徐娟那双善于在陈年旧档中发掘蛛丝马迹的慧眼，以及绣班众人于无声处听来的闲言碎语，一条关于景阳宫与太医院之间可能存在某种隐秘勾连的线索，逐渐浮出水面，指向一种名为“赤阳散”的诡谲禁药。此药性烈，服之令人燥热畏寒，需处暖室，恰与景阳宫连年异常申领大量银骨炭的举动隐隐吻合。

然而，太医院院墙高深，规矩森严，内部人事错综复杂，远非尚宫局档案所能详尽记载。欲进一步查证“赤阳散”之虚实及其流通途径，必须有一双能深入太医院内部的眼睛。陆韶华深知，此事难如登天。太医院御医、吏目乃至药徒，皆自成体系，外人极难插手，更遑论在其间发展耳目。

正当她苦思如何切入太医院这条关键线索而无从下手之际，徐娟又一次带来了看似无关紧要的“闲话”。

这日午后，徐娟照例以核对各宫夏日祛暑药材份例为由来到水云居。待秋月奉上茶水退下后，徐娟并未立刻禀报正事，而是似闲聊般轻声道：“娘娘，今日在尚宫局库房翻检旧年脉案存底时，听得两位负责誊录的小医女在一旁低语抱怨，说是近日太医院内气氛紧张，院使周大人似乎心情极不佳，动辄训斥下人，连带着几位吏目也战战兢兢。”

陆韶华执笔的手微微一顿，抬眼问道：“哦？可知所为何事？周院使虽非慈眉善目之辈，但素以持重著称，鲜少如此失态。”

徐娟沉吟道：“那俩小医女也语焉不详，只隐约听到似乎与一桩‘考核评定’有关。言及有位太医……似是姓林，在某项差事上‘不识时务’、‘固执己见’，顶撞了上官，惹得周院使大为光火，当场斥其‘迂腐不堪，难当大任’，并擢升了另一位更‘懂得变通’的太医顶替了其位置。那位林太医似乎因此受了申饬，还被派去分管最清苦繁琐的整理古籍药方和教导新进医女的差事了。”

她顿了顿，补充道：“小医女们言谈间颇有些替那位林太医不平，嘀咕着‘林太医医术明明更好’、‘为人也和气’之类的话，但很快便被路过的掌事姑姑喝止了，不敢再多言。”

“姓林……顶撞上官……医术好却受排挤……被派去整理古籍……”陆韶华心中默念这几个关键词，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亮光。在这捧高踩低、最讲论资排辈与察言观色的太医院，敢于在“考核评定”这等紧要事上“固执己见”顶撞院使的，若非真是迂腐不通人情，便极有可能是心中有杆恪守不移的秤，不愿同流合污。

“可知这位林太医全名？在太医院任何职？平日风评如何？”陆韶华追问，语气虽平淡，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。

徐娟略一思索，答道：“因是偶听，未得全名。只知其似乎是一位专精方脉、尤擅调理的普通太医，并非院判、御医等高位。至于风评……奴婢后来借着核对药材名录，悄悄向一位在太医院药库当差多年的老太监打听了几句。那老太监言语谨慎，只含糊道林太医‘医术是好的，就是性子太直，不会拐弯，得罪了人还不自知’，再多的，便不肯说了。”

医术好、性子直、因坚持己见而得罪上官、遭受打压——这些信息碎片组合起来，勾勒出一个在浑浊环境中仍试图保持清白的医者形象。陆韶华几乎立刻意识到，这位素未谋面的林太医，极有可能就是她苦寻的、能切入太医院内部的潜在突破口！

她强压下心头的波动，神色如常地对徐娟道：“不过是太医院寻常人事纷争，听过便算了，不必深究，以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。”

徐娟心领神会，点头称是。

然而，待徐娟离去后，陆韶华却独坐窗边，沉思良久。她铺开一张新的素笺，于其上极不起眼的角落，以细如发丝的笔触，缓缓写下两个字：“古籍。”

写罢，她并未立刻收起，而是对着这几个字凝神片刻。深宫之中，人心难测，单凭几句底层宫人的闲谈与一位老太监的模糊评价，尚不足以完全断定此人的品性与可用之处。她需要更多、更确凿的信息来验证这个判断。

机会很快再次来临。

数日后，绣班聚学。那位在御花园照料暖房花草、对色彩极为敏感的小宫女，在歇息吃茶点时，与同伴闲聊起近日各宫主子们的趣闻。她似无意间提起：“昨儿个晌午，我去给景阳宫送新培育的紫月季，路过太医值房时，隐约听见里头有争执声。好像是一位太医在据理力争，说什么‘此方虽效捷，然性烈伤本，绝非长久之计，更不可贸然添减黄连、附子之量’……话未说完，便被一个更威严的声音打断呵斥了，好像还摔了茶盏，吓得我没敢多听，赶紧走了。”

陆韶华正巧在一旁指点另一位宫人针法，闻言手中银针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顿。景阳宫、太医值房、争执、性烈伤本之方、添减黄连附子……这些词句，与她心中正在关注的“赤阳散”及太医院人事动荡的线索，产生了惊人的契合！

她状若无意地随口问那小宫女：“哦？太医院的太医们平日最是讲究和气，竟也会争执？可知是哪位太医如此大胆？”

小宫女歪头想了想，摇摇头：“离得远，听不真切。只模糊听到似乎有人劝了句‘林兄，少说两句吧’，然后那威严的声音便更怒了，骂什么‘休要再提你那套迂腐之论’……”

林兄！

陆韶华心中豁然开朗。是了，定然是那位姓林的太医！他在为某个药方（极可能就是“赤阳散”或类似虎狼之药）的用法与剂量，与上官发生争执！他坚持药性猛烈会损伤人体根本，反对滥用或加重药性，因而被斥为“迂腐”！

此举，绝非为了私利，而是出于一个医者的良知与对生命的敬畏！

恰在此时，那位因性情耿直遭尚服局上司压制、却被陆韶华暗中吸纳的绣娘文绣，在呈上一幅新绣好的药草图样时，趁着四周无人留意，极快地低声对陆韶华说了一句：“娘娘，奴婢前日奉命往太医院送绣制的新夏衣，偶闻两位吏目低声交谈，言及‘林太医此番怕是再无出头之日了’，‘周院使已发话，往后宫中贵人脉案，再不令其沾手’。”

线索再次交汇，指向同一个方向，同一个人。

陆韶华心中再无怀疑。这位林太医，不仅医术精湛、性情耿直，更因坚守医道正理、不肯在关乎人命的用药之事上妥协，而触怒了太医院中某些可能与景阳宫有隐秘勾连的势力，从而遭到了系统性的打压与边缘化！他被剥夺了为宫中贵人诊脉的机会，被派去整理古籍，前途尽毁。

这样的人，内心必然积郁着不平之气，对太医院内部的不公与黑暗有着最深切的体会。同时，他身怀技艺却无处施展，饱受排挤，处境艰难……

这简直是天赐的潜在盟友！

然而，陆韶华并未立刻采取任何行动。她深知，?越是珍贵的棋子，越需谨慎落子。林太医目前处境敏感，任何来自外界的接触，尤其是她这位正渐得圣心、又与景阳宫有过节的才人，都可能引起周院使乃至其背后势力的警觉，反而会害了林太医。

她需要等待一个最自然、最不引人怀疑的契机。

她吩咐徐娟，日后在尚宫局，可多加留意与太医院相关的寻常文书往来，尤其是涉及药材采买、人员考评、古籍整理等琐碎事务的，但绝不可主动打探林太医其人其事。

同时，她也让绣班众人，日后若再听得太医院任何闲谈碎语，无论巨细，皆可说来听听，只当增长见闻。

而她自已，则在那张密语素笺上，“林?方脉。直。忤上。古籍。”几个字旁，添上了一个极小的、代表“关注、待机”的符号。

如同一位耐心的猎手，她已悄然锁定了目标，却并不急于张弓，而是静静蛰伏，等待着猎物放松警惕，或环境出现最佳时机的那一刻。

夜色渐深，陆韶华吹熄烛火，独坐于黑暗中。窗外星河低垂，静谧无声。她心中却清晰无比：?这位蒙尘的良医，或将成为她撬动太医院这块铁板的关键支点。??只是此刻，尚需以时间与耐心，小心覆盖上一层保护的尘埃。

她将那张记有林太医信息的素笺，与其他记录着深宫秘辛的纸片一同，收入匣中最底层，以绣样覆盖其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