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本章开始听水云居的“撷芳阁”刺绣班,在深秋的宫闱中,已悄然经营了一月有余。
七八位宫人埋首于绣架前,针线穿梭间低声交流着技法,气氛宁和而专注。陆韶华坐于窗边,时而起身巡视,轻声指点一二,姿态温婉耐心,全然一副醉心于传授绣艺的模样。
外界只道陆才人得太后青眼,办了这么个风雅事儿用以解闷怡情,连皇帝听闻也未曾多言,只当是后宫一件无伤大雅的小事。然而,在这片看似纯粹的飞针走线之下,一张以针黹为掩护、以绣样为密语的无形之网,已悄无声息地织就,并开始极其缓慢地捕捉深宫中流转的细微风声。
这日恰是十五,绣班散学比平日稍晚了些。秋阳西斜,将殿内染上一片暖金色。众人陆续离去后,唯剩那位在尚服局任职、性情沉静手艺精湛的文绣,还在仔细帮着秋月归整散乱的丝线彩绒。她做事极为妥帖,将各色丝线按色系、材质分门别类,绕成整齐的线束,收入对应的螺钿匣中。
陆韶华端着一盏温热的新茶,缓步走近,目光落在文绣那双灵巧的手上,含笑赞道:“每次瞧你整理丝线,都觉着是种享受,这般整齐利落,寻起色来也方便。”
文绣忙停下手中活计,微微躬身:“才人娘娘过奖了,不过是奴婢分内之事,顺手而为罢了。”她语气恭谨,却带着几分发自内心的愉悦。在撷芳阁,她常得陆才人指点,绣艺精进不少,心中自是感激。
陆韶华将茶盏轻轻放在一旁的案上,似随意地拿起一束刚刚理好的雨过天青色丝线,对着窗外余光细细端详,感叹道:“这颜色染得真是极好,清透润泽,若用以绣初春的湖光山色,最是相宜。尤其是远山朦胧处,以套针层层晕染,再以极细的捻金线于山脊处轻轻点绣,仿若日光初破云层,那意境便活了。”她说着,指尖又掠过一旁几卷檀褐、秋香色的丝线,“只是这底色需得沉稳,方能衬得出天青之雅。”
文绣听得入神,不由点头:“娘娘见解总是精妙,奴婢记下了。”她心中暗忖,日后绣制山水题材,定要试试此法。
陆韶华微微一笑,放下丝线,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文绣今日带来、正准备带回去继续琢磨的一方绣帕半成品。那帕子上绣的是几丛兰草,叶姿舒展,本是寻常图样,却见那兰叶的尖端,皆以一种极细微的、不易察觉的角度,微微朝向东南方向。
陆韶华心念微动,面上却不动声色,只温言道:“这兰草绣得越发有精神了。叶尖的走势尤其灵动,可见是下了功夫的。”
文绣闻言,脸上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异样,她飞快地瞥了陆韶华一眼,见对方神色如常,只是纯粹点评绣艺,方才稍稍放松,低声道:“娘娘谬赞了……奴婢只是……只是觉得如此朝向,似乎更显其迎风而立之姿。”她言语间稍显迟疑,仿佛这话并非全然出自本心。
陆韶华是何等敏锐之人,立刻捕捉到这细微的不自然。她想起自己前番曾于绣班中,借点评之机,似无意地提及过“草木有心,亦知朝向”之类的话语,暗喻信息传递需注意方向与来源。此刻文绣这方刻意调整过叶尖方向的兰草绣帕,莫非是一种回应?
她并未点破,只从容自袖中取出一块早已备好的、约莫巴掌大小的素白缎面小样,递与文绣:“前日我偶得一块新样的软缎,质地极柔韧,正适合练习双面绣的藏针技法。你于针法上最有悟性,拿回去试试,若能以此缎绣成一方双面皆完整的兰草,必是极好的。”
文绣双手接过,触手只觉那缎面细腻光滑,确非凡品。她仔细看去,只见那素白缎料的边缘,以几乎与缎色融为一体的浅青灰色丝线,极巧妙地绣了一圈细碎的、呈不规则散落状的紫薇花瓣,花瓣颜色深浅不一,若不凑近细看,绝难发现。
“这……”文绣眼中闪过一丝了然,她飞快地抬眸看了陆韶华一眼,旋即垂下眼帘,郑重地将那缎料小样收入随身携带的针线囊中,“谢娘娘赏赐,奴婢定当用心练习,不负娘娘期望。”
“不过是块料子,何须言谢。”陆韶华语气温和,“天色不早,快些回去吧,路上当心。”
“是,奴婢告退。”文绣行礼后,方拿着自己的东西,匆匆离去。
待文绣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,陆韶华方缓缓敛去面上笑意,目光落回方才文绣整理过的那个盛放雨过天青与捻金线的螺钿匣子。她伸出手指,极轻地拨开最上面一层线束,指尖在匣底内侧微微一探,触到一小片极薄、微硬的异样触感。
她面色不变,动作自然地将那匣子盖上,对一旁的秋月道:“这些丝线收拾得极好,先收入柜中吧。”
“是,娘娘。”秋月浑然未觉,依言将匣子捧走。
是夜,水云居内灯火阑珊,只留内室一盏孤灯。陆韶华屏退左右,独坐案前,方才那螺钿匣子静静置于手边。她打开匣子,取出那片仅有指甲盖大小、薄如蝉翼的素绢。
素绢之上,以极细的墨笔,勾勒着几道全无章法的曲折线条,乍看如同孩童信手涂鸦,或是不慎滴落的墨痕。然陆韶华凝神细观,依据心中早已推演过无数次的暗语编码,循着特定规律解读——那线条的曲折走向、起笔落笔的顿挫,竟慢慢组合成一行简短的信息:
“景阳宫近侍柳叶,亥时三刻,西角门递物于宫外仆妇,语及‘旧疾’、‘药材’、‘慎防旁人’。”
景阳宫!柳叶!亥时三刻!西角门!
陆韶华的心猛地一沉,指尖微微收紧。景阳宫李昭仪,前番毒糕之事虽以一名宫女的“失足”溺井而不了了之,但其嫌疑最大。其近侍柳叶,深夜密会宫外仆妇,言语蹊跷,这绝非寻常!
这便是她苦心布设的情报网络,传来的第一缕真正有价值的风声?!
文绣……她竟是如此迅速且准确地领会了那日关于“金鳞透云”(捻金线点绣于特定底色,喻指需重点关注之事)与“一心向日”(特定朝向,喻指消息来源或方向)的暗示,并以兰草叶尖朝向回应了信息来源(东南方向的景阳宫),更冒险将这份情报,以密写的方式,藏于丝线匣中!
陆韶华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,将那片素绢就着灯焰点燃,看着它化为细小的灰烬,再无痕迹可寻。
她深知此事千系重大,绝不能轻举妄动。柳叶夜会仆妇,所递何物?所谈“旧疾”、“药材”究竟何指?是李昭仪自身有恙,需暗中寻药?还是……这“旧疾”与“药材”另有所指,乃是一个隐秘的代号?
无论如何,景阳宫再次露出了可疑的行迹。前番毒糕之祸未能得逞,她们绝不会善罢甘休。此番秘密联络,所图定然非小。
陆韶华沉吟片刻,心中已有计较。她目前势力微薄,绝不能直接与之硬碰硬。?眼下首要之事,并非揭发,而是印证与监控。
她需要知道,这类密会,是偶一为之,还是常态?那接应的仆妇又是何人?背后是否牵连更广?
然而,她手下可用之人太少。小禾、秋月需留守水云居,且不善夜间潜行追踪之事。徐娟在尚宫局,夜间行动亦不便。御茶房那小太监或可一用,但西角门并非其日常活动范围,骤然出现极易惹人怀疑。
思虑再三,陆韶华意识到,眼下她所能做的,竟是等待与观察。等待下一次绣班,等待文绣或许能带来更多讯息;观察景阳宫日后动向,观察宫中是否有与之相关的流言悄起。
这种被动之感让她微微蹙眉,但旋即又舒展开来。情报收集之初,本就如此。能从万千纷杂的琐碎信息中,捕捉到这一条可疑的线索,已属不易。她必须沉住气。
接下来的几日,水云居一切如常。陆韶华依旧每日读书习字,打理宫务,去慈宁宫请安伴驾,于绣班中指点技艺,神态语气未见半分异常,仿佛那夜从未收到过那条石破天惊的消息。
只是暗中,她吩咐小禾,近日多加留意往来水云居的宫人,尤其是与景阳宫略有关联者,听其言,观其色,但绝不可主动打探。又让秋月更加仔细地核对各处送来的份例物品,确保无虞。
她自己也更加留意宫中动向。偶尔在御花园“巧遇”景阳宫的宫人,她会状似无意地闲谈两句,问及“昭仪娘娘近日凤体可安”,对方往往恭敬回禀“娘娘安好”,神色却并无异样。
直到三日后,徐娟借着送新花样图册的机会来到水云居。待无人时,她压低声音对陆韶华道:“娘娘,奴婢昨日偶然听得尚宫局两个小宫女私下嘀咕,说景阳宫一个小太监前儿夜里不知为何受了罚,具体缘由却不清楚,只隐约听到似乎……似乎是办差了事,险些冲撞了贵人。”
景阳宫?夜里?办差?冲撞贵人?陆韶华心下一动,这与那夜柳叶密会的时间地点虽不直接相关,却透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息。是李昭仪因密会之事心绪不宁,迁怒下人?还是那名叫柳叶的近侍行事不慎,露出了马脚?
“可知是哪个太监?因何具体事宜受罚?”陆韶华轻声问。
徐娟摇头:“那两个小宫女也说不清,只道是模糊听了一耳朵,未敢多问。”
“嗯,本宫知道了。此事不必再提,亦不必特意打探。”陆韶华淡淡吩咐。
“是。”
徐娟退下后,陆韶华独坐窗前,心中那根弦却绷得更紧。零碎的信息正在一点点汇聚,虽仍模糊,却都指向景阳宫确有隐秘之事。
又过了两日,便是二十,绣班再开。文绣依旧前来,神色如常,专注于手中的针线。直至散学后,众人皆已离去,她再次借故留下帮忙整理。
当陆韶华看似随意地将一束掺有极细银丝的?“雪色”丝线递给她,夸赞其绣工进步时,文绣的手指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。她垂着头,极快地接过丝线,在放入自己针线篮时,指尖似无意地在篮中一本用来夹绣样的旧书扉页上按了一下,留下一个极淡的指印,位置恰在书中某一页描绘西角楼插图的一角。
陆韶华眼角的余光将这一切尽收眼底,心中已然明了——消息已收到,且与西角门相关,风险仍在(银线喻消息,雪色喻需谨慎)。
她并未言明,只温和道:“天色已晚,路上当心。”
“谢娘娘关怀,奴婢省得。”文绣行礼告退,自始至终,未有多余一言一语。
一切尽在不言中。情报通过这精心设计的绣样暗语完成了无声的传递与确认。
陆韶华知道,自己播下的种子,已然开始在这沉寂而危险的深宫土壤中,悄然而顽强地生根发芽。这第一缕风声,虽微弱,却清晰地预示着她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等待风暴来临的盲者。
她铺开宣纸,提起笔,却并非书写,而是以笔尖蘸清水,在案几上缓缓勾勒出宫苑布局草图,目光最终落在那偏居一隅的西角门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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