活人桩 第255章节：泥途火种

雨丝裹着寒意扎进脖子，小满把油布往怀里又掖了掖。粗布衣的补丁磨得皮肤生疼，可她不敢松手，怀里那尊指引者泥偶的指尖正硌着肋骨，像陈默最后望向南方时，那根始终没垂下的胳膊。

身后传来孩子们踩泥水的咕叽声，栓柱的草鞋在泥里崴了一下，闷哼被雨声吞掉半截。这娃才十岁，左耳朵缺了半片，是去年周老拐家的恶犬留下的。此刻他怀里鼓鼓囊囊的，藏着那尊瞳孔流血的新娘泥偶，布包被体温焐得发潮。

满姐姐，砖窑里的泥偶......栓柱的声音抖得像风中残烛。

小满没回头，只是往左边的岔路拐了拐。那里曾是片乱葬岗，坟头被雨水泡得发胀，露出半截腐朽的棺木。她知道孩子想说什么，刚才撤离时，最后几个泥偶来不及带走，只能塞进烧火的窑膛。此刻或许正随着余烬慢慢开裂，就像那些被封进桥墩的冤魂。

耳鸣突然尖锐起来，像无数根针在扎耳膜。这是她自刺双耳留下的后遗症，却也让她能听见寻常人听不到的动静，比如此刻身后三百步外，那阵被雨水掩盖的马蹄声。

蹲下！小满猛地按住栓柱的头，拽着孩子们钻进路边的芦苇丛。泥水瞬间漫过膝盖，冰冷的水草缠上脚踝，像死人的头发。

三匹快马从埂上疾驰而过，马灯的光晕里，能看见兵勇腰间的刀鞘反射着冷光。其中一个勒马停在岔路口，鞭子往乱葬岗的方向指了指，说了句什么。风声卷着雨，听不真切，却让芦苇丛里的孩子们屏住了呼吸。

直到马蹄声远了，小满才敢扯开被泥水糊住的嗓子：走窑厂那边的水道。

废弃砖窑的烟囱像根断指戳在天上，窑门被踹烂的木板上还挂着半片血痕。三天前这里还是安全的，直到那个卖菜的婆子被兵勇抓去，据说熬不过打，招出了这处藏泥偶的据点。

孩子们猫着腰钻进窑膛，里面还残留着烧过的焦糊味。小满摸着墙壁上凹凸的泥痕，这里原本嵌着十二尊泥偶，现在只剩三个空穴，边缘还留着被硬物撬过的豁口。

他们把泥偶砸了......最小的丫头春芽突然哭出声，她怀里那尊陶俑泥偶的胳膊，正是用这里的窑土补过的。

小满捂住她的嘴，指腹触到孩子冰凉的牙齿。黑暗中，她摸到春芽怀里的泥偶在微微震动，像有颗心在里面跳。这是用陈默碎裂的陶俑残片混着新土捏的，总在危险时发烫。

莫哭，小满的声音带着奇特的韵律，像她小时候唱的童谣，泥娃娃碎了，还能再捏。记在心里的，碎不了。

她从窑角拖出块松动的砖，下面是个半尺深的洞。三个没来得及转移的泥偶正躺在里面，其中一尊腹腔裂开了缝，露出里面卷着的棉纸。那是李绣娘的血书，边角已经被湿气浸得发卷。

满姐姐，兵爷会不会追来？栓柱的手在发抖，他摸到泥偶背后那个小小的凹陷，那里藏着他爹的铜烟锅，被周家人打断手指那天，老爷子死死攥着不肯放。

小满没说话，只是从怀里掏出那根磨尖的铁簪。月光从窑顶的破洞漏下来，照得簪尖泛着冷光。她还记得那天用这簪子刺破耳膜的疼，血流进耳道时，反而听清了陈默在泥海里的呼喊：往南走...

雨势渐歇时，他们摸到了那座破败的土地庙。神像的脑袋滚在供桌下，眼眶黑洞洞的，像在盯着来人。小满让孩子们躲在香案后，自己则贴着墙根往里挪，手始终按在腰间的铁簪上。

庙门轴吱呀响了一声，她猛地矮身，却听见里面传来极轻的咳嗽，像被捂住的闷雷。接着，一点火光亮起，映出张沟壑纵横的脸，下巴上那颗痣跟着油灯的晃动跳。

江边无浪。那人的声音压得很低，带着烟袋油子的味。

小满的肩膀松了半寸，回应的声音嘶哑如破锣：井底有泥。

油灯噗地灭了。黑暗中传来窸窣声，老邢的身影像块移动的石头：周家那个管家招了，现在各处都在查泥偶。刚才在渡口，看见三个挑货郎担的被按住了，肠子都给挑出来......

孩子们的呼吸突然变粗，香案后的春芽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气。小满摸到香案上的残烛，用体温焐了焐，才发现自己的手也在抖。

老邢的货担咚地放在地上，打开时发出木头摩擦的涩响。他从里面翻出几个布老虎，塞给孩子们：先垫垫肚子。接着又拿出油纸包，打开是几个硬面馒头，带着点霉味，却已是难得的吃食。

泥偶得变个样子。老邢抓起地上的湿泥，猛地抹在栓柱怀里的新娘泥偶上。鲜红的彩绘瞬间被污泥盖住，那双流血的瞳孔隐进黑黢黢的泥壳里，变得像块路边的烂泥疙瘩。

别！栓柱猛地按住泥偶，指缝里渗出的血珠滴在泥壳上，这是王绣娘的......

留着好看，还是让她把冤屈说出去？老邢的声音像块石头砸在泥里，等过了这关，再用清水给它们洗干净。现在，得让它们活着。

小满看着那尊被泥污覆盖的泥偶，突然想起李绣娘被拖进祠堂那天，也是这样的雨天。她的新嫁衣被泥水泡得发沉，银簪子掉在地上，被家丁的靴子碾进泥里。

她抓起另一尊泥偶，那是用陈默的残片捏的指引者，指尖还留着刻意塑出的指向南方的弧度。冰冷的湿泥裹上来时，她仿佛听见泥偶里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，像陈默最后留在她掌心的温度。

这样......就认不出来了？春芽小声问，她正用泥巴糊住陶俑泥偶身上的裂纹，那些裂纹里混着她娘的头发灰。

认不出才好。老邢把糊好的泥偶塞进货担夹层，那里垫着稻草，能挡住磕碰，记住新暗号，到了三棵树，看见歪脖子柳树上挂着红布条，就说要找补锅的。

他的手指在货担内侧敲了敲，发出空洞的回响：这里面能藏四个，剩下的......

我有办法。小满解开粗布衣的腰带，露出里面缝着的夹层。她把三尊泥偶塞进去，贴身的位置立刻传来陶土的凉意，我们分开走，午时在三棵树碰头。

老邢的目光在她渗出血迹的腰带处停了停，没再说什么，只是挑起货担，身影很快融进庙外的雨雾里。扁担吱呀的声响越来越远，像谁在哼一支走调的丧歌。

后半夜雨停了，天边泛出鱼肚白时，孩子们突然停下脚步。远处传来一声悠长的汽笛，呜呜地划破晨雾，震得路边的野草都在抖。

是火车！栓柱突然叫出声，他在周老爷家的私塾窗外听过，先生说那是洋人的玩意儿，能跑千里路。

小满抬头望向南方，汽笛声就是从那边来的。她摸了摸怀里的泥偶，被体温焐热的陶土隔着布传来微弱的震动。陈默最后留在泥偶里的那句话，此刻像活了过来：往南走，铁路通了......

春芽突然蹲下身，用手指在泥地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火车。她娘曾说过，等铁路通了，就带她坐火车去南边，那里没有活人桩，没有周老拐。

走了。小满拉起她，掌心的老茧蹭过孩子冻裂的手。怀里的泥偶沉甸甸的，像揣着整个镇子的魂魄。

晨光漫过田埂时，他们的脚印在泥地上排成一串，每个脚印里都沉着一小块从泥偶上蹭掉的陶土。远处的汽笛声又响了，这次更清晰，像在召唤着什么。

小满低头看了看怀里被泥污覆盖的指引者，突然笑了。笑声嘶哑得像破风箱，却让身后的孩子们都抬起了头。

铁路通了，她轻声说，像是对着泥偶，又像是对着远方，咱们的路，也快了。

风卷起他们的衣角，带着泥土的腥气，朝着汽笛响起的方向飘去。泥偶们在怀中安静地躺着，像一颗颗埋在土里的种子，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天。